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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进了学校就直奔他们的年纪部。到了办公室门口,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壮硕的中年人,一个学生正往办公室里走。中年人告诉k,他带自己的小孩来学校请假,他刚让学生进去自己跟领导解释情况。中年人个子不高,但发达的身躯让他话语间透露出十足的自信与粗犷,尽管这份信心仍包裹着谨慎和刻意的应变。k认为在他的锻炼得出成果之前,与人相处时局促不安恐怕是常有的事。人们厌恶处理人际的原因有很多,各不相同,而此人则是出于害怕出错,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到了细枝末节的地步。门半开着,k在过道里看见屋内的情形。他认为应当让学生解决完事情再进去。

z一进屋子,就见到三个人整齐地盯着他看。z觉得在自己到来之前,他们也许曾长久地凝视着他身后那扇宽大而毫无生气的棕黑色铁门,以备当他进来时立即展示出他们事先筹备已久的审视目光。不管是什么人,都能轻易从这些人的眼眶里,见到冷漠正由此从他们死板的脑子里流出来,又覆盖在他们死板的脸上。

“我想请长假。”z看着这些人然后这么说,等待这些人的发问。他要说的话只能被引导着说出来,他自己根本无力阐述。“什么原因?”靠着墙的长沙发上面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最先开口,她先前戴着眼镜在看手上的一本书。学生嗫嗫嚅嚅的语气最后几乎像是在反问她:“抑郁症……?”随后无人出声。这间办公室没有小过中年的人员。正对着沙发的办公桌里边坐着一个男教师,手摸着下巴,盯着桌上的电脑开口问:“那你这次考试考了吗?”z回答说没参加。老太太又问他是否去过医院就诊,z说去过,并且有诊断的证明。这时看电脑的人又问“你考试没去考是吧。”z表示的确如此。女教师继续问他何时何处看的医生,z如实汇报。“然后你考试没考?”男教师突然转过头看向学生。z说是这么一回事。然后他点点头,摸了摸眼镜,又回过头去看他的电脑。学生说话时目光始终在他人眼睛与空中某处之间徘徊,且从不凝神注视。

这时坐在房间最深处那张办公桌里的人叫z过去,和他谈一谈。那张桌子紧贴着办公室唯一的窗户,离门最远,但这人的嗓音十分洪亮,k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z开始朝里迈步。窗外悬挂的换气装置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桌上纸张被吹进来的风翻卷不停,哗哗作响。学生走近办公桌,那人叫他坐下,坐到桌对面的椅子上。z刚落座就发觉自己比对面的人矮了不少,他桌上放着一块塑料名牌,里面夹着红纸黑子:级部主任。学生看到他背对着窗子,身后由窗外照射进来明亮朦胧的白光,冰冷的光线顺着他肥硕身躯的边缘延伸进来,直刺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主任表示自己在z的这方面很有经验。他二十多年的执教生涯中曾遇到过一名和z情况类似的女学生,从这名学生身上主任得出关于所有此类学生的结论:出现问题的原因不外乎学习和家庭,而前者占百分之八十,后者占百分之二十。紧跟着让z谈一谈所谓的感想。这时候学生发表的意见往往不符合上述结论,主任就会纠正他,就像某个全知人物一样,比z还要了解他本人心中的想法。“不,并不是这样。实际上这只是一种自我欺骗。真正原因在于……”假如他要以懒惰、借口作为说服学生的依据,还会在最后画蛇添足地补上半句:“当然我不是说你”。

“……我觉得看不到意义”

“实际上因为懒惰嘛,不愿意承担责任,所以找借口说没意义……当然我不是在说你,有些人可能是这样,但你应该不是。我说你应该明白我意思吧。”

z在听完他某一轮传教之后提起之前看过的一篇小说,说自己认为有所共鸣。“那里面有一个人……他好像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知道所有的……都是没有,没有,没有’”k现在站在门外,通过铁门敞开的缝隙向里看,他听见学生说到这儿心里就烦躁起来。他知道z已经完了,他不该那么说。这些教师一听学生说什么对哪本没人听说过的书里哪句莫名其妙的句子有所感悟,就像突然看见几个学生聚在一处为某件事互帮互助一样:他们认为——那些字眼、微小的举动,就是幼稚的体现,是作为青少年心智不成熟的表现。z果真注意到面前的人脸上冒出一股忍耐的模样,但随即又宽容自信地说“你一定是没看明白,那里面肯定还讲了别的原因……比如他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k不想再看下去。两三句话过后,作家和走廊上那个人熟络起来。这人说自己向别处了解过,许多像z这样的学生最后连休学都不是一两次,z的母亲已经做打算假使小孩儿将来没出息就把她的房子留给他表哥。他又说将来无论自己有没有能力也不会养一个废人。k说是该考虑这些,但他心里觉得还是要亲自当回父母才能一遇到事情就想的那么长远。男人又说现在应该要把他们自己身体搞好,以后小孩也靠不住。k也表示赞同。接着又听他发表一些类似“世事无常,花费十几年时间精力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的育儿感想,但已筋疲力尽,搪塞几句之后就顺着旁边几个班级朝走廊另一端走去。k开始考虑接下来又要怎样应付学校的领导:进门后阐明身份,笑脸寒暄,然后感谢赐凳。假如他们谈到学校的光荣历史或者只是苦诉工作繁忙,自己都应当如何应答。这些未必是每个人都想要提前思考的事情,但的确是k每一天都需要仔细琢磨的问题。

走廊两侧的墙上都贴着光滑干净的瓷板,含着颤颤巍巍的幽光,有时能映出地板上湿气留下的水渍。k一边走一边透过窗子朝那些教室里看。现在刚开学,很多课堂上还在走开学的过场。k看到有间教室里坐满学生但静悄悄的,前面讲台上站着一个剃平头的男教师,正在介绍自己姓名与办公室所在处。k以为他接下来大概要丢几个烟雾弹,比如“我一向不喜欢……”或者“我的课上,如果你……那我就……”这些话往往让学生觉得这些教师各有各的癖好,但实际上都是一回事,只是换各种说法。结果k看到平头哥在讲台上突然扭起脖子,然后停在四十五度角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开口说话:“这也是我第一次教……你们这样一个所谓的……精英班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他语调把握精确,身形沉稳,脸色冷峻阴沉而不过分造作,手势散漫中透露出凶狠与胁迫。k刚开始没能反应过来,觉得听着莫名其妙,但很快就从底下学生的呆愣模样中,看出这种表演的效果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