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秋天了,曹姑娘不怕冷吗?”
“不怕。”
这天夜里,拓跋悉鹿醒来,非要吵着披挂出城,与奚斤决一死战。众人不从,他便召集亲兵,摇摇晃晃上了马,拓跋绰只得在后面小心跟着。
一行人向大漠深处走去,拓跋悉鹿屡屡跌落,又被屡屡扶起,拓跋绰找来一扇门板,命人抬着兄长前行。人们苦劝大汗回去,他说,拓跋氏的子孙,即便死也要死在草原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天渐渐泛白,在草原与天相交的地方,在黄色与白色相连的地平线上,一队鲜卑骑兵大声吆喝着,从远处赶来。走近了才发现,他们驱赶着一队汉人,汉人们衣衫褴褛,被绳子串成一长串,步履蹒跚,马鞭不时打在身上,发出声声哭喊。
哭喊声在空旷的草原上传出很远。
拓跋悉鹿看到了这队人,原以为是梦境,可随着声音愈发清晰,他惊觉不是梦,他猛睁开眼,命人将骑兵赶走,救下了这群可怜的人儿。不久前,正是一群汉人救了盛乐城,不为报恩,只当积点德罢,拓跋悉鹿心道。他头脑昏涨,刚出城时尚能觉得断腿处痛痒难耐,此时已无丝毫感觉。
他问汉人因何落魄于此。
这些汉人惊魂甫定,以为又要被掳,语气惊恐地答道,他们世居凉州,原本为秃发树机能所掳,一年前树机能兵败被杀,他们便落入匈奴人郝散之手,几经辗转,最后也不知是谁,将他们带到此处。他们只知道,不久后会被再次转手,卖到某个部落里成为猪狗尚且不如的低贱奴隶。
拓跋悉鹿努力打量众人,发现有一个蓬头垢面的苍苍老者。他大为惊奇,照理说,年事已高的老人做不得奴隶,应当在起初便被杀死。他问老者何人,缘何至此。
老者道,他家本世居陇西,年轻时去到洛阳,当了宫里掌管御食的太官令。后来年高致仕,回到桑梓养老,不料凉州大乱,被掳了来。只因一手烹煮手艺傍身,才活到现在。
听到“太官令”三字时,拓跋悉鹿心头一抖,示意老者走近。
老者身子佝偻,几乎与地面平行,他脸上爬满刀刻般的皱纹,如一道道沟壑,为污泥填满;皮肉松松垮垮地下垂,须发皆白,仿佛早已作古,又被人生生从坟墓里挖出来一样。
拓跋悉鹿好容易认出来,颤巍巍地问道,“您可是张温张大人?”
“正是在下。大人如何得知?”
“我乃鲜卑大单于,拓跋悉鹿,老先生受苦了!”
张温茫然,许久才想起这位鲜卑大单于,随即作揖行礼,“老朽记不得许多事了,一别年余,大单于别来无恙。”片刻间,张温内心的恐惧被喜悦取代,他知道,他们有救了。
拓跋悉鹿挣扎着起身,亲自为张温松绑。他突然想到一事,于是远远地屏退众人。拓跋绰一头雾水,只能来回踱着步,甚为焦虑,他知道,兄长怕是撑不了太久。
拓跋悉鹿要问的,便是去年张温未答之事。这关系到沙漠汗的冤屈,值得他一生寻求。
张温仍旧闭口不答,逼得急了,便道,我已年过花甲,还能看到几个日出日落?我宁愿让这个秘密随我一齐烂到坟墓里。大单于要动手,且听尊便。
拓跋悉鹿指指远处人群,道,你死无憾,可这些汉人呢?非要为你陪葬吗?我已是将死之人,放不下的事情很多,这就是其中一件,知晓了,便少一件牵挂,也好去见我那位冤死的兄长,给他个交代。
说话间,拓跋悉鹿感觉小腿又在发痒,如千万只蚂蚁噬骨,同时眼前现出大片黑色雾团,他已看不清张温面目。他大吼一声,竭力保持清醒。拓跋绰闻声跑来,被厉声喝止,兄长语气颇为严肃,我若不死,你便别来。
张温念及数十条人命,不得不翻出尘封心底二十年的旧事,这件事牵涉极广,若让当今陛下知道,必然一番腥风血雨。他让拓跋悉鹿发誓,不可告与他人。
张温尽力把身子抬起,缓缓道,我给大单于讲个故事可好,这故事年代甚远,也不知老朽还记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