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竹平时看着人模人样,关键时刻还是又呆又傻,说的话也颠三倒四,毫无重点。但皇甫思凝还是听懂了她话里不易察觉的惊惶,一时怜爱无比,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就像抚摸柔弱无助的猫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是人,别人也是人。你会愿意别人把你锁起来吗?如果你不愿意,又怎么能去锁住别人呢?何况你就算锁了一个人的身子,也锁不住她的心。如果你只是害怕别人伤害她,就更不能这样做了。”
凤竹迷茫地摆首,道:“我不懂。”
皇甫思凝道:“你不懂也不要紧。你是丧失灵智,脑子不清楚,才会不辨善恶,不通世事。但未晞不一样。”
凤竹恍然道:“你老说我不好,但其实她疯得比我厉害多了,是不是?”
皇甫思凝道:“未晞不是一个恶人。她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心思细腻柔软,明察秋毫之末。比如这一碟最寻常的糖山楂,每次送到府里来的时候,她都会特意嘱咐我,不能在用药之后吃,不能在漱口之后吃,不能直接吃,要上蒸屉,要少些冰,免得对身子不好。但她毕竟是长公主;先帝也好,先皇后也好,都太过溺爱她,以至于她觉得一切唾手可得,理所应当,他人意愿不过付之一哂。就像我娘一样。没有别人接不接受,只有她想不想要。”她语气平淡,“不过未晞毕竟不是我娘。此时境况,也今非昔比。”
凤竹道:“她现在怎样了?”
皇甫思凝叹了一口气,道:“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回宫中也讨不了什么好,何况中庭还有原太后。加上现在形势所逼,她说不定会出家为尼,或开观修道。”
凤竹道:“原太后与她关系不好?”
凤竹很少对旁人有过什么兴趣,更罔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皇甫思凝有些讶异,认真回答道:“准确来说,是原太后与先皇后的关系一向不太好。”
凤竹问道:“为什么?”
这一问顿时露怯,傻兮兮得可爱。深宫之中孰亲孰远,不过利字头上一把刀,哪里会有人追问缘由。皇甫思凝有些好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问过我,是比较像母亲,还是像父亲?”
凤竹点头,道:“你说都不像。”
皇甫思凝道:“若说我像父母,那确实是个大笑话。但若说全然不像,也不尽然。你猜一猜,我最像我娘什么地方?”
凤竹道:“反正不是脸。”
皇甫思凝的额角一跳,好险才压住了把凤竹扔出去的冲动。
凤竹道:“霜儿,你刚刚表情好扭曲,不要被说中了就恼羞成怒。”
“……好吧,刚才算你讲对了。”皇甫思凝安慰自己,千万不要和凤竹一般计较,“我最像我娘亲的地方,是我的手。”
天水碧的袖子外,探出了纤纤十指。
和凤竹那样骨节铮铮的手相比,她的指头纤细而软,指节并不硬朗,优柔美好如薤上露水,怯怯压弯了叶尖。
“有一年先帝寿宴,我随父亲入宫拜寿,遇见了太后。那时候我娘亲刚去没多久,她新封了皇贵妃。她亲口说,我的手生得很像我娘亲。”
凤竹拧起眉毛,道:“手?霜儿,你老说我傻,你不觉得这个人也很傻吗?”
“我乍一听也觉得古怪。她好像只是一时失神,脱口而出。”皇甫思凝回想当时情境,也有几分哭笑不得,“据太后说,她入宫为秀女时,曾经见过我娘亲。她那次是头一回见我,肯定绞尽脑汁想要夸赞我。要怪只能怪我长得像捡来的,没有袭承父母的绝代风华,她夸无可夸,居然只能夸我的手了。”
凤竹道:“霜儿很美。”
四字而已。
也只需要这四字。
皇甫思凝脸一热,心一暖。她咳了一声,道:“其实说来也简单,太后想在我身上寻觅我娘亲的影子,没有找到,仅此而已。”
有太多太多的人,在她的身上寻觅着他人的影子。
有皇甫云来的,有令花见的。
令太傅和令莲华希望在她身上看到令花见,但是没有;令太傅待她依旧如珠似玉,令莲华则对她失望透顶。
更多的人开始在她身上看见皇甫云来。她的姓氏打着他的烙印,她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他的所作所为注定了她的身家性命。
只有凤竹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睁开蒙昧的眼睛,绽开青涩如小兽的笑,爪牙上滴着温热的血。
这一切不是因为别人,只是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