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凝皮笑肉不笑,道:“我记得你上回见了她,还和老鼠见了猫似的,怎么一转头又对着美色念念不忘了?需不需要我介绍一把?”
苏画一个激灵,从头到脚都似被泼了一桶冰水,顿有身处九天冰窟之感。登时不敢大意,可怜巴巴道:“我不过一个家中庶子,困顿名场,落莫之甚,及冠后甚至不能娶一丑妇以延先人血祀,如何胆敢寄希望于那等美人垂青?也就只有皇甫小娘子一人配消受了。”
口舌上占点便宜是容易,那种活阎王一样的角色,远远观之欣赏即可,他可是做梦都不想靠近她三丈之内。
苏画说话和唱戏一般,十句里头有九句都是胡编。不过最后这句话却令皇甫思凝很受用。
凤竹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自然只有她一人配消受。
苏画觑着皇甫思凝的脸色,略一思忖,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甫思凝道:“我们之间能别有这么老套的对话吗?想讲就快讲。”
苏画道:“你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她的来历?她也真的一点都不记得?”
皇甫思凝道:“我知道她是我的。她也知道她是我的。”
苏画一时无语,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初见之时,我知晓她身手不凡,容色惊人,只道她是令太傅留在你身边的人物,无论如何惊艳也不出奇。但她居然不是。”
居然不是,那就很奇怪了。
那场风波后,他是第一个赶过来收拾残局的人。
当时场景宛如人间炼狱。绝色女子伫立于摊摊血肉之中,一身鹅黄,仿佛极盛的月光,回首之际,神态冷漠得近乎慈悲,几不似世间人。
皇甫思凝醒来之后,告诉他这是她的侍女。苏画只想骇笑。
那不是一个使女应有的眼神,甚至不应属于一个杀人如切瓜的刺客。仓廪足而知礼仪。使女不过鄙贱卑妾,刺客依靠刀头舔血而生,理应没有去路,终日惴惴不安。
悲天悯人又漠视生死,太过矛盾——
立于危墙之下的人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皇甫思凝微垂下眼睑。她并不蠢,但并不愿意去想。只要凤竹不是皇甫云来的人,只要她忘尽前尘,只要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这样就很好,这样就足够。她不必自寻烦恼,追根问底。
“劳你担心,我自有分寸。”皇甫思凝生硬地转过头,目光一动,问道,“你腰上这是什么?”
苏画挺了挺自己的肚子,肥厚的腰身被珊瑚带束缚住,颤巍巍地溢出了三圈肉,带上佩了一把短刀。
皇甫思凝和苏画认识了十几年,知道他平生两大爱好:一是美食,二是装风雅;从来没见过他对动刀动枪有什么兴趣,更没见过他带任何兵器在身,这回是真的颇为惊讶。
苏画垂首,抽出腰间的短刀。
这把刀比寻常匕首略长,比弯刀又略平顺。刀鞘漆黑,锋刃雪亮,血槽宛然,细细森森,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煞气,简直不似人间之物。苏画拔了一根头发,龇牙咧嘴地往刀锋上一放,轻飘飘地被断为两截。所谓神兵利器,吹毛断发,易如反掌。
皇甫思凝叹道:“好刀!此物从何而来?”
苏画一脸得意,道:“会试开始前,我认识了隔壁一兄弟,他是工部员外郎秦熙之子秦飏飞,我俩一见如故,倾盖相交。这刀本来是他的佩刀,因为形制特殊,我忍不住多瞧了两眼,会试结束后,我俩同时录取,名次与考试时编号一般无二,他一时大喜,欲将佩刀送给我。”他咳了一声,“你也知道,我对兵器之属其实没什么兴趣。宝刀虽好,还是放在库里好。不过昨日一见吴将军风采,我心生向往,就接受了秦飏飞这番好意。你想,正酒足饭饱之际,随便从腰上拔一把神兵利器,往桌子上一剁,那多风光。”
秦飏飞再心大,也不可能和一个刚见面没多久的人说这些自家阴私。单这一句,皇甫思凝就知道苏画方才所谓的“一见如故,倾盖相交”的赠送佩刀有多大水分。苏画虽然谈不上替□□道,但行事一向有自己一套行为准则,不至于是个无耻小人。她并不将这佩刀的来历放在心上,只啧啧道:“你这个毫无同场之谊的家伙。”
苏画毫不脸红,道:“多谢夸奖。”
令氏权倾朝野,文武皆长,皇甫思凝是令太傅珍爱的外孙女,自幼珍宝琳琅看尽,对名刀利器自有评断眼光,当下便看出了关键。
“这佩刀……似乎不是我国的形制。”皇甫思凝指了指上头的血槽,“我从没见过这种古怪形状的樋。”
苏画拊掌,称赞道:“不愧是你,果然火眼金睛,博闻强识。实不相瞒,这刀其实是数月前从儊月凤氏那里收缴来的珍品,落在工部府库,被秦熙自己给偷偷眛下来的。”
皇甫思凝慢了半拍才开始有些惊讶,道:“等等,这把刀是——我们从儊月凤氏那里收缴的?哪个凤氏?”她的惊讶表现得太过不加掩饰。顿了一顿,自己也红了脸,“苏画,你别误会。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苏画玩笑道:“世上若是还有第二个凤氏,我看我们还不如趁早效仿宝历国主,自开城门,负荆投降算了。”
儊月凤氏,世代为国家藩篱,雄踞平西重镇。平西王府富甲一方,放眼整个儊月,也只有西陵澄海等寥寥数处堪可媲美。首府云元矿山遍地:金生于土,每雨过则令所在犁之,其金散拾如豆如枣,输之官府,天然成粒,大者如拳;银产亦极多,穴地数十丈,取矿石炼之而易成;更有铜铁美玉玛瑙水晶无数。另有寒江横穿而过,乃航运古道要冲,往来商船如云,关税锱铢成山,富可敌国。
凤氏经营此地近千年,麾下栖梧军威名赫赫,远早于儊月开国。鸡犬不惊,军民安妥,聊有赖欤,甚至有“凤天王”之称。数十年前皇室衰微,朝廷监军至此,也不得不拜谒凤氏如天子,磕头扶舆,命之冠带则冠带而拜跪,命之归则辞归,不命咸不敢自言。平西百姓纵使不知帝王年号,亦不会不晓平西王大名。
苏画道:“这柄佩刀,正是从栖梧军那里收缴来的好东西。”他随便一挥,刀光大盛,流畅如圆月,险些砍到了自己,连忙把刀收了回来,“此刀佩者级别绝对不低,极有可能是平西将军的心腹大员。我听秦飏飞说,那一路小队都被我国一锅端了,缴获颇丰,甚至还配备不少最新式的武器,工巧机经,连我们的兵士都不知如何使用。改日我从他那里借来,也供你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