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丁香结(2 / 2)竹上霜首页

如果凤竹是她的家人,生得这样倾国倾城,忽然有一天失踪了,一定会急得团团转,闹得满城风雨。可是过了这么长时间,她私底下托苏画打听了许多地方,没有任何报失踪的单子符合凤竹的样子。

如果她父母俱在,家人和睦,又怎么会生就那样的一身本事——披荆斩棘,杀人见血,宛如吃饭呼吸一般自然简单。

凤竹一定已经没有家人了。

昭昭天地,炎炎烈火。一生一世,茕茕孤立而已。

只要一想到凤竹曾经受过多少苦,经过多少疼,皇甫思凝就觉得指尖也不是指尖,心尖也不是心尖,她茫茫然捧着一颗无所适从的魂魄,被旁人过往的疼痛包裹住,激烈地颤抖着,几乎要穿破胸膛而出。

凤竹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温和,一如月色。

心中有一条又细又软的线,一道道缠上去,越缠越紧,轻轻一牵扯,就有一种令人难以呼吸的战栗。皇甫思凝定了定神,继续道:“凤竹,你想要什么吗?”她顿了一顿,声音轻而坚定,“只要你想要,只要我能给,什么都可以。”

凤竹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道:“霜儿给我讲故事罢。”

皇甫思凝自然连连应是,问道:“你想听什么故事?”

凤竹道:“好的故事。”

皇甫思凝嘟囔了一声,说道:“凤竹,你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凤竹微微眯起眼睛,道:“那就讲你喜欢的罢。”

其实皇甫思凝的故事和凤竹所说也没什么差别。世间流传的好故事,无论多么光怪陆离,其实内核也简单温厚,纵然有波折跌宕,阴差阳错,最终还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故事里从无败乱之乡,也未有亡国之危,总是井然有致,天道轮回,清平世界,果报不爽。

凤竹听罢,不禁道:“霜儿真温柔。”

皇甫思凝道:“我小时候是个夜猫子,睡不着觉,我娘亲就会坐在床边,为我说许多个睡前故事,一直到我睡着。”

她幼年失恃,但皇甫云来之于她,其实与失怙也没有什么分别,令花见的爱是她这辈子拥有的最大的温暖。她叙述的时候,神情格外柔软,有一种近乎天真的神气。

凤竹干巴巴道:“她真是个好母亲。”她想到了什么,问道,“霜儿,你是比较像母亲,还是像父亲?”

皇甫思凝摇头道:“都不像。”

凤竹道:“都不像?性格还是样貌?”

皇甫思凝道:“无论是性格还是样貌,我都不像父母。他们二人是天人之姿,毫无瑕疵,万众爱慕,我却只不过寻常样貌。至于性情……”她苦笑了一下,“我和他们就差得更远了。说一句不敬的话,我也永远不想变成他们那样。”

凤竹听得很认真。

皇甫思凝心中一动,更加怜惜,打开了话匣子,索性将自己童年旧事一一道来。

凤竹是个极好的聆听者,不时点头扬眉,甚至做一番点评。皇甫思凝只觉她益发可爱,也不去纠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车马辚辚。皇甫思凝今天爬山费了不少力气,又因为凤竹担惊受怕,心力大损,一时没有忍住,打了个呵欠。

凤竹道:“霜儿,你先休息一会罢。”

皇甫思凝确实觉得眼皮有点重,想了想,点头道:“我就歇息一炷香的功夫,时候到了你就喊我起来。”

凤竹道:“好。”

皇甫思凝依言躺下,合衣而睡。

凤竹闭上了眼睛。

这车厢不算狭小,这天气也不算炎热。凤竹坐在皇甫思凝身侧,可以清晰听见她的一呼一吸。直到那呼吸声安稳沉静,她才睁开了眼睛,掀起了帘帐。

这条道树木成荫,绿意绸缪,映得发脚眉梢皆隐隐生碧。明月高升,星河流转。物我同春,春风骀荡。

可她只觉得这天地这样小,这世间这样热。

皇甫思凝已沉沉睡去。夜明珠的光泽莹润温和,勾勒出她姣好的轮廓,仿佛笼在一层湛然佛光之内,慈悲宁静。

凤竹注视着她的面庞,就像是踩在云间上的一场梦,似真似幻。

一时是同样美好的夜。皇甫思凝说要教她认字,又给她画眉,最后将她涂成了一个大花猫。烛火摇摇,月色憧憧,皇甫思凝落笔如流,不似寻常琼闺秀玉的簪花小楷,字体俊逸飘扬,偶有雄奇峻怪之笔,虽然犹有稚嫩之气,但已隐约有龙飞凤翥跃然其间,笑嘻嘻地吟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一时又是同样醉人的芬芳。她提着满满的竹箧,皇甫思凝认真地为她戴花。发间的栀子花,胸襟前的木兰花,还有她手里被揉散了的茉莉香气。花香沾衣,久久不去。她身量高挑,可以轻易俯视皇甫思凝的睫毛轻轻颤抖,掩映着其下淡色的眼睛,只映出她一个人。

皇甫思凝的眉与睫都是极浓的鸦黑,眼睛圆而大,颜色却很浅,是淡淡的榛子色,显得很深邃又很柔和,在阳光下是一种宛若宝石的琥珀色。

如她自己所言,她很爱笑,几乎无时不刻都在笑。可是那惯常笑意不过是个过场形式,弯折红唇,难进眼底。

凤竹知道皇甫思凝真正笑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把那个意外走失的玉球送回了父母的手上,然后盈盈笑了——那就是她极少见的笑。

圆圆的眸子弯起来,有一种孩子一样的稚气,就仿佛那个玉球一样,像天上的一轮弦月,又荡漾着亮晶晶的星光,是足以点亮漆黑夜空的动人华彩,清辉温柔得令人心折,再也不想移开视线。

凤竹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傻子。

绿酒无数次对着她挤眉弄眼,皇甫思凝也总是对着她露出好笑的神色。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来就是这样傻。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这样傻。草木本无心。在这个甜美的夜晚,也似是有情的生命。她第一次意识到,只是坐在一个人的身畔,听着她的呼吸,看着她的睡颜,就能如此沉醉。

凤竹的手一软,帘帐翻下。

车厢之内,窗棂之外,凛然分割了两个世界。三春的花事开得再盛大,也终究到了尾声。不远处有几树垂丝海棠,倒悬着枯萎干瘪的花朵,仿佛受绞刑的春犯,啪嗒一声落下,是一颗小小的头颅。花尸横陈,如同红粉汪洋。这春天已经过去了。

万物生长,盛夏将至。